凌叔华在她的小说《绣枕》中对刺绣有一段这样的描绘:“她做那鸟冠子曾拆了又绣,足足三次,一次是汗污了嫩黄的线,绣完才发现;一次是配错了石绿的线,晚上认错了色;末一次记不清了。那荷花瓣上的嫩粉色的线她洗完手都不敢拿,还得用爽身粉擦了手,再绣。荷叶太大块,更难绣,用一样绿色太板滞,足足配了十二色绿线......”这段看似夸张的写法实则非但不夸张,反而极其贴近现实。没有亲自动手实践过的人不会理解,刺绣的过程虽然没有大幅度的动作,但其间的辛苦绝不亚于一场重体力劳作。阴暗天气下,如果你选择了一种泛着光亮的丝光线作为绣线,那么太阳光的明晦程度会直接影响到一个视力正常的人对绣线颜色的区分;炎炎夏日里,如果你使用棉线作为绣线,那你手上过多的汗渍就会不同程度的侵蚀到绣线的色泽,若是再触碰过油腻之类的东西后浸染了绣布,那这一整幅绣品便白白浪费了,当真是要洗完手、再擦上爽身粉才敢去触摸;为求生动逼真,颜色的渐变是关键,譬如绣一片叶子,春夏之交,由于接触阳光照射的角度不同,在同一片叶子上会呈现出一半嫩绿由深入浅到一半深绿的渐变过程,秋冬时节,叶子也不会在瞬间枯萎,同样会出现一片叶子上从一边黄绿到另一边枯黄的状态,这样的时候,为了体现出颜色逐渐变化的过程,使色彩的过度衔接得更为自然和完整,配上十二色的绿线一点也不算多。
我的外婆年轻时候是出了名的心灵手巧,十几岁时开始学习刺绣,也绣过不少花鸟鱼虫,这样的图案是那个时代极为流行的,如今她已年近九旬,只能大概认得清什么是绿色,早已分辨不出从浅绿到深绿还会有十二种不同程度的变换,她年轻时用针线描绘过的那些五彩斑斓的画卷也在几十年光景的辗转中不知流离到了何处,只有在我的箱子底下还压着两幅双鱼和彩鸟。亮白的绣布已在近七十年的岁月中呈现出了暗黑,褶皱也洗不开、熨不平,可技艺还是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绣线采用的是上世纪传统民间刺绣最常见的粉红与碧绿的鲜明对比,那一对金鱼头部前伸,嘴唇翘起,眼珠凸显,活脱脱的呈现出向前挺进的状态,腹肚宽大饱满,线条流畅曲折,鱼尾大幅度的铺散开来,活灵活现的展示出游弋时全身扭动的姿态。面前的水草柔柔的在画面上飘逸,像少女细弱的双臂意欲伸向远方,却又因水的浮力和波动而绵软无力地只能在近处招摇,这样的形态,像极了徐志摩的著名诗篇《再别康桥》中的句子——“软泥上的清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仿佛真的绣出了水在流动的感觉。
那一只貌似喜鹊、却又比喜鹊更加五彩斑斓的鸟儿振翅初飞,单单那一双翅膀,便用了深粉、浅粉、碧色、青色、紫色、黑色六种颜色,鸟头仰望天空,尖嘴前伸,脖颈侧转,睁大了眼睛,目光锐利的注视着周围的动态,锋利的爪子呈空握状,尾翼翘起,起飞的状态跃然而出。
我觉得这不单单是一种技艺,它承载了一个时代无数少女美好的梦,她们将自己奇巧的心思和吉祥的寓意融入到一针一线中去,通过色彩的搭配和针脚的细密诉说着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一幅绣品就是一个内心世界,浓缩着她们对未来生活的憧憬,流淌着一首岁月的轻歌。母亲曾延续过外婆的手艺,我也断断续续穿针引线,但终究没有继承外婆年轻时的绣工。如今在这个电子科技占据了人们绝大多数生活空间,信息技术飞速发展的高新时代,已经很少有人去专研这样古老的手工技艺,不知道它的下一代传承者又会是谁呢?